是,他很清楚一点:不这样做的后果只有一个——实际宣告变法流产,秦国只有回到老路上去,在穷困中一步步走向灭亡。两害相权取其轻,这是古人典训。前者有可能带来动乱风险,后者则是亡国灭顶的灾难;相比之下,自然要冒前一个风险,避免后一个灾难。卫鞅敢于这样做,也一定想到了这一点。目下,他需要知道国君的想法。
“景监,你意如何?”秦孝公猛然问。
景监一直沉默,见国君问话,毫不犹豫地回答:“臣以为,变法必有风险。与亡国相比,此险值得一冒。”秦孝公点头:“说得好。不谋而合。”走到书案前,孝公提起野雉翎大笔在羊皮纸上一阵疾书,盖上铜印,卷起装入铜管封好,递给景监道:“作速派人送给左庶长。如果能离开,最好你到郿县去,左庶长目下需要助手。”
“臣遵命!”景监接过铜管,转身疾步而去。
县府后院临时腾出的一间大屋里,卫鞅正在翻阅户籍简册。
景监风尘仆仆走进,卫鞅惊讶笑道:“正想召你,你就来了,先坐。”转身吩咐仆人上茶上饭。景监未及擦汗,从怀中皮袋掏出铜管:“左庶长,这是君上书简。”卫鞅接过打开,两行大字扑入眼中:
左庶长悉:刁民乱法,殊为可恶。新法初行,不可示弱。
但以法决罪,毋虑他事。嬴渠梁三年五月。
卫鞅长长舒了一口气,将羊皮纸递给景监。景监一看兴奋地说:“君上明察,左庶长无后顾之忧了。”卫鞅淡淡笑道:“后顾之忧何尝没有?只从来不是君上也。”这时,仆人捧进茶饭摆好,景监匆匆用饭。卫鞅道:“长史暂且留在郿县几天,这是一场大事,需周密处置,不留后患。”景监道:“我已经将栎阳府中的事安排妥当,左庶长放心,我来料理事务。”卫鞅道:“今日最要紧的,是会同赵亢,理出罪犯名册。”说话间景监已经吃罢,两人秘密商议了半个时辰,立即分头行动起来。
两天之后,决堤大水已经在炎炎赤日下迅速消失在干涸的土地里。大路小路更是干得快,除去多了些坑坑洼洼,几乎和平时没有两样。车英已经分别将孟西白三族和戎狄老民的械斗参与者,全部押解到县城外的临时帐篷中。景监与赵亢分别带领一班干练吏员,对械斗罪犯进行清理,按照主谋、主凶、死人、伤人、鼓噪,将人犯分为五类分开关押,一一录下口供。
三天之中,县城四门外的官道上,军卒与罪犯络绎不绝。加上哭哭啼啼跟随而来的老人、女人与孩童,临时关押罪犯的渭水草滩营地,直与赶大集一般。郿县人恐惧、紧张而又好奇地纷纷赶来看热闹,有些精明人乘机摆起了各种小摊,专门向探视者卖水卖饭卖零碎杂物,外国商人则专门卖酒卖新衣服。穷人探监,要吃要喝。富人探监,则要给关押者买酒浇愁。自忖必死者,亲友族人还要给置办新衣。旬日之间,草滩营地生意兴隆。尤其外国商人的老酒新衣,分外抢手,价钱直往上蹿。孟西白三族树大根深,戎狄老民战功卓著;外县敢于顶风私斗者,个个也非易与之辈。各方说情者神秘来去,轺车骏马每日如穿梭般往来郿县小城,郿县人在惊讶之余又大开眼界。
卫鞅清楚知道外面的种种热闹,但却不闻不问,只是专心致志地在县府中翻阅罪犯口供和各县有关记载。凡是赶来求见的宗室贵族、勋臣元老、陇西戎狄首领、地方大员等,非但见不到卫鞅,连景监、车英也见不上。景监委派三名书吏专门接待这些人,所有礼物都收,所有书简都留,所有说辞都用一句话回答:“一定如实禀报左庶长。”十天之中,贵重礼物和秘密书简,已经堆满了一个很大的专门的房子。看守吏员简直不敢相信,穷困的秦国如何能突然冒出如此多的奇珍异宝。
第十三天,卫鞅走出了书房,打破了沉默。
他下的第一道命令,就是取缔渭水草滩临时集市,将一切商贾尽行清理。当日午后,渭水草滩便又成了炎热空旷的原野。第二道命令,派赵亢征发五百民伕,立即修筑刑场。第三道命令,派车英紧急将所部两千铁甲骑士,全数调到郿县听候调遣。第四道命令发往秦国所有郡县,命令各县县令率领所有里正族长,三天后赶到郿县。第五道密简,飞马送往栎阳国府。
七月,郿县小城活似一个大蒸笼。
早晨,朝霞刚刚穿破云层,郿县城四门箭楼响起了沉重的牛角号,呜呜咽咽,酸楚悲怆。人们从四座城门拥出,奔过吊桥,争先恐后地向渭水草滩会聚。田野的大路小路上,不知几多人手上举着白幡,身上披着麻衣,腰间系着草绳,大声哭号着呼天抢地跌跌撞撞赶来。渭水草滩上的低洼地带,两千铁甲骑士围出了一个巨大的法场,将所有赶来的人群隔离在外围。四野高地上庶民如鸟瞰一般,看得分外清楚。铁甲骑士之内,近千名精选的行刑手红布包头,手执厚背宽刃短刀,整肃排列。法场中央一个临时堆砌的高台上,坐着威严冷峻的卫鞅。景监、车英肃然站立在长案两侧。长案前两排黑衣官吏,是从各郡县远道赶来的郡守县令。高台下密密麻麻排列的一千余人,则是秦国所有的里正和族长。所有人都沉默着
四、七百名罪犯一次斩决(2/3),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。